藏镜人's 小书桌

藏万卷书,看镜中人!

想象共同体:走出民族主义的悖论

  本文讲民族与民族主义。

  “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”,本尼迪克特·安德森(Benedict Anderson)这句话振聋发联,细想又理所当然。《想象的共同体》(Imagined Community:Reflections on the Origins and Spread of Natlonalism)这本近半个世纪前的名著,今天仍是理解民族主义的一把金钥匙。

  强调一点,安德森这里提到的“民族主义”,是作为中性的概念来使用的,它跟我们今天在政治语汇中常说的偏负面的“民族主义”略有不同。

  

  “想象”和“创造”出的民族主义

  说它振聋发聩,是因为民族意识早已深入人心,每个人都自认归属于某个民族,并认为本民族自有天命,古已有之。安德森则说,不然。

  民族与民族主义是近代以来的文化构造,甚至“古已有之”这种二阶意识也是构造的一部分。揭开这一层,对绝大多数人来说,有如面对哥伦布竖蛋:事前想不到,一点就透。

  世界历史中绝大多数时候,世界地图上绝大多数地方,无所不包的普世帝国是常态: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,只有力能及不能及的问题。民族的构造,民族意识的形成,民族主义的兴起,是近代现象,首倡于从未大一统过的欧洲,1648年威斯法尼亚和约后萌芽,18世纪末勃兴,19世纪后半叶扫遍全欧,两次世界大战后旗帜插遍全球。

  民族主义不是民族自我意识的觉醒,而是在本不存在民族的地方发明了民族。当代欧洲思想家恩斯特·杰勒(EmestGellner)说。他与安德森的不同之处在于,杰勒认为民族主义是从欧洲输出到全世界,安德森则认为民族主义先兴起于拉丁美洲从西班牙、葡萄牙殖民统治下独立建国,然后再回输到欧洲。我们不进入这些细节。

  务必注意,发明不是‘编造”和‘’伪造”,而是“想象”和“创造”。其实,不光民族和民族主义是基于想象的构造,人类社会中的绝大多数组织同样是。

  英国人类学家邓巴(Robin Dunbar)提出过一个数字,150,后来被命名为邓巴数。人际交往圈层层外扩,150人是个关键界限,受限于大脑注意力资源限制,我们能建立稳定关系的人数约在150人上下。这个圈以内的,多为亲戚邻居,彼此熟知,可以守望相助;150人以外再扩一层就是1500人左右,对应于部落;再往外的人群,我们对其渐渐只有抽象概念。

  总的来说,只要关系超越血缘、规模大过村落、复杂度超过人际网络及其自然延伸的社会组织及其意识形态,都是基于想象的构造。

  此亦想象的共同体,彼亦想象的共同体,区分不在谁真谁假,而在于被想象的方式:为何被想象出来?为何是此时?怎样被想象?

  

  民族主义的发展和矛盾

  与其他主义不同,民族主义的诉求极为明确而特殊:一个族群共同生活在一块土地上,所谓斯土斯民。而通向斯土斯民的民族意识形成之路,又总是通过斯语,本民族共用的那种语言。

  500年前,马丁·路德将几张纸钉在威腾堡教堂大门之上,开启了宗教改革之路。这篇檄文用德语写就,一周传遍德意志。路德可以说是近代第一个畅销作家。以后十年间销售的所有德语书籍,1/3以上是他写的宗教改革纲领和他译的德语版《圣经》。

  新教为什么在天主教高压下兴起?不是因为只有路德的追随者会用印刷机,而是因为他们印刷的书籍用本地语言写成,离人心更近。而且,拉丁语有几个人能读?出版市场很快饱和。

  安德森说,印刷资本主义,它在那个时代的力量与互联网资本主义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力量相当,它追逐更大的市场,每种本地语言都是一个新的市场,一个一个地被它打开。

  印刷术就这样改变一切。在印刷术出现之前,罗马教廷战胜所有异端,因为天主教会掌握着惟一能通达全欧洲的通信网络。印刷术带来的资本力量和技术革新,与各种本地语言结合,造就了想象共同体的全新方式。

  安德森说,书籍是最早的大规模工业制品,而报纸本质上是一日畅销书,它创造了特殊的大众仪式:在同一个时段,人们阅读同一种本地语言,关心在同一块土地上发生的共同关心的事情,日复一日。

  黑格尔说,读报取代了早祷。每个读报人都知道有许许多多的人同时在读报,知道他在读报时的体验与想象也属于他们。

  这并不神秘。想想我们今天通过社交媒体的创造的共同想象,除了更及时,大范围,更猛烈,本质是一样的。一代人有属于这一代人的想象媒介。

  安德森认为,三种合力催生了民族意识:资本主义诞生,印刷术普及,本地语言兴起,瓦解拉丁语在精英层的一统地位。想象那种超越血缘和乡土的更大共同体成为可育旨。

  经由报纸书籍传播,多种本地语言转变为书面语言,创造了本族群交流与沟通的统一通道,使操同一种语言者彼此找到认同,与操其他语言者在心理上人以群分。与善变的口语相比,以报纸、书籍承载的书面语言,印在纸上,带来永恒的感觉,使诸如“自古以来”这类心理暗示润物无声。

  最后,诸种本地语言之间相互竞争,地位升降。赢家成为主导语言,与民族意识的升腾相互激发,终被各国政府假借为管理国家的工具,成长为后来的主流语种。输家则下沉为方言,幸运者可以留下一席之地,不幸者就湮没无闻。

  一旦降生,民族主义就获得了独立的生命力。它好比魔方,伴随着各族群不同程度的自我觉醒,被移植到各种社会地形之中,跻身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星系创造运动,在兼并与撕裂中释放磅礴之力。

  不过,民族主义巨人只有意志没有灵魂。三大矛盾注定这一结果:

 第一大矛盾前面已经提到,民族主义客观上是现代构造的观念,但民族主义者却认定本民族自有天命;

 第二,民族主义既有普遍性,因为每个人都属于某个民族,又有特殊性,因为每个民族都自认独一无二;

 第三,与拥有的巨大能量相比,民族主义义理贫乏,自相矛盾。

  

  如何走出民族主义悖论

  民族主义必然陷入悖论。它默认一个族群操一种语言生活在一块土地上,斯土斯民斯语。这是19世纪在欧洲、20世纪在亚非拉各民族批量立国的逻辑:奥匈帝国、沙俄帝国、奥斯曼帝国瓦解,在其废墟上站起来现代民族国家。

  问题在于,民族数量何其多,而国家并不无限可分。一族得以立国,必然是因为其民族诉求得志,但立国之后,却不可能尽情容纳其国中其余各族接下来的独立诉求。

  远看上世纪90年代南斯拉夫层层解体引发的残酷战争,近看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宣布独立造成政治僵局。没有任何一个政治家会支持所有民族独立自决,实现各自想象中斯土斯民斯语的天命。

  彼之蜜糖,我之砒霜。所以,民族主义没有前后一致这回事。它没有正解,只有现实解,所以无法产生自己的大思想家:它没有自己的霍布斯、托克维尔。

  

  安德森讲得极为精彩:

 之所以说它是想象的,是因为大多数同一民族的人,彼此并不认识也没听说过,但对共同体的归属感存在于每个人心中。

 之所以说它是有限的,是因为哪怕民族庞大到有十亿人口,也必有其边界,边界之外是其他民族。没有一个民族主义者会幻想天下大同,尽皆归于其族。

 之所以说它是至高无上的,各民族各有其信仰、土地、民众,也认识到必须与其他信仰、土地、民众共处,各自要求获得绝对的民族自决。民族国家、主权至上就是这诉求的终极表达。

 之所以说它是共同体,是因为不管内部有多少不平等,多少不公平,一个民族总是自认为在其内部拥有既深刻又宽广的同胞情谊。不然,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为这种想象,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,也不惜夺取他人的生命?

  

  说到这里,想提醒你注意一个现象:几乎每个现代国家都有一座无名战士墓。它是民族意识出自构造的证明,用以寄托全民族的共同想象。假设有人千方百计查实了烈士的英名,将其刻在墓上,只是画蛇添足。鲜血不是一人为一家一姓而流,而是全体为本民族而流。

  如何摆脱零和博弈,实现彼此和谐相处?这问题没有答案,只有方略,在现实中求解。它取决于经济、社会、文化、法治等多重维度:文化上彼此和而不同,社会政策上相互扶持,经济上重在可信可见的机会均等,法律之前有真平等。

  倘如此,则族群共处前景将取决于一国的社会体系、生活方式、经济水平对各族群的向心力,最终取决于这个国家能否朝向善治持续自我更新。

  走出民族主义悖论,这是惟一的道路。

  

  小结

  所谓的“民族主义”压根就不是一种主义,因为“民族”这个意识本身就是一个近代才被构造出来的概念。

  如果你对这个话题感兴趣,推荐你看看安德森的这本《想象的共同体》。

  

  思考

  在社交媒体时代,人们是怎么想象新型的共同体的?

  

评论(1)
热度(4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